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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族传统崇水民俗及其生态内涵

发布日期:2022-08-03    作者:黄龙光     来源:     点击:

作者简介

黄龙光,男,彝族,云南峨山人。上海社会科学院软实力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员,《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副主编、编审,法学(民俗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理事、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文化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出版工程“民间长诗组”专家、云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已主持并完成结题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重点项目1项、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1项、国家社科基金《西南少数民族传统水文化与边疆生态和谐社会构建研究》1项,目前主持在研国家社科基金“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灾害神话研究”1项。已公开出版《民俗学引论》等规划教材2部、编著1部,《上善若水: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水文化生态人类学研究》等学术专著3部,《当前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三条路径》等专业学术论文60余篇。2014年受中国文化部委派赴美国参加“2014年美国史密森民俗生活节”,并担任中国民俗展演双语解说专家。

[摘 要]彝族拥有历史悠久的火文化,同时拥有独特而鲜明的水文化。彝族传统崇水民俗是彝族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传统水观念、水祭祀与水禁忌等组成。作为一种实践性较强的地方性观念与知识,彝 族传统崇水民俗极富生态内涵,千百年来以神灵的名义,神圣地发挥着维系人—水和谐的自然生态共同体、构建人——人和谐的社会生态共同体的功能,与水规一道实现彝族社会的地方治理与自我发展。当今水环境 恶化等水生态问题频出,类似彝族传统崇水民俗等隐秘性生态知识,应被历史辩证地客观看待,使其充分发挥水生态治理的文化软功能。

[关键词]彝族崇水民俗;生态实践;生态共同体

 

一、引 言

彝族传统水观念,蕴含着水创世与灭世两大对立的复合母题。彝族传统崇水及其仪式,是以水观念为核心的一套符号表征与仪式实践。它们以原始宗教的神圣性,自古强化着彝族社会对水的重要性认知与维护,不仅从意识形态层面固化彝族的水观念,而且在现实层面规约彝族社群的水实践从而“因水而治”,实现彝族社会的自我治理。彝族传统崇水民俗观念及其实践,蕴涵独特而朴素的生态内涵,具有较强的生态伦理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说,彝族传统文化体系中的拜火与崇水两重性中,后者的重要性超越了前者,因为水孕育了世间万物人祖,开启了民族文化元叙事。

彝族自古是一个崇拜火的民族,以火把节等为核心的彝族火文化研究成果丰硕,相比而言,彝族水文化研究显得比较薄弱。事实上,彝族也曾是一个“逐水(草)而居”的迁徙民族,自古拥有古老丰富的原生水神话,更有民间水崇拜、水禁忌等一系列民俗,彝族水文化研究理应得到学术界同样的重视。目前彝族水文化研究成果主要有:蔡富莲以彝文经籍、口头文学等为材料综述了彝族水崇拜。罗曲以毁灭与再生母题为视角,指出彝族洪水神话再生母题是彝族社会自我发展的一种文化选择。杨甫旺认为彝族山神司雨水, 彝族山神崇拜是彝族旱作农耕到稻作生计变迁发展的文化反映。张纯德等论述彝族民间信仰、人生仪礼 中的水文化表征,是应对当前水环境保护困局而对彝族水文化的一种价值论思考。 张玫分析总结了彝族民间信仰中“水化”的共生和谐的生态伦理观。笔者曾以创世与灭世母题研究彝族洪水神话,指出其蕴含的自然与社会生态隐喻,认为其具有一种生态重建的价值。另,笔者亦在文化整体观视野下,梳理总结了彝族水文化及其六大内涵。这些彝族水文化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概论性总体梳理、洪水神话文化阐释与涉水神祇及其崇拜研究三个方面。彝族典型的水观与知识,除了以彝文经典抄诵与口头讲述外,主要以崇水仪式等民俗加以神化实践,而且彝族崇水民俗富含独特的生态实践意义,具有进一步深入研究的空间与价值。

、彝族语言中的水及其命名

语言是文化的声音载体,语言在一定程度上,不仅是文化的媒介,而且就是文化本身。语言以其音素、音位、音节、音调、音律、词法规则等物质载体,有效裹藏古老的历史记忆与丰富的文化信息。语源学的考察及推原方法,往往是追究词源以及民俗文化起源的有效方法之一。水作为一种不可或缺的重要生活资料, 各民族无一例外地首先有各自的水界定及其命名。考察各民族语言中水的界定及其命名,可一窥各民族对水的观察、思考与认知,并有助于探寻其传承发展规律。通过解读各民族对水的观察、思考与认识,追溯各 民族传统水观、崇水特点与内涵,可重新认知并阐释少数民族传统水文化生态密码。

彝族先民分布的地区无不有水,彝族世代繁衍生息在西南云贵高原和康藏高原东南部边缘地带,彝族聚居区富有高山、湖泊、河流、水库、坝塘。彝族先民大致分布在四川安宁河流域、云南洱海周围及其以东广大地区,滇东北地区,以滇池为中心的滇中。在这个区域内,山川相间,河流纵横。有巍峨的大雪山、大凉 山、乌蒙山、哀牢山、无量山等高耸的群山;有汹涌奔腾的大渡河、金沙江、雅砻江、安宁河、澜沧江、元江、南盘江等河流;有碧波荡漾的滇池、洱海、抚仙湖、星云湖、杞麓湖、异龙湖等高原湖泊。彝族先民“逐水草而 徙”的生计方式,使其世代顺着水流而徙。自然丰沛的水资源,水秀山清的水环境,决定并强化了彝族对水的认识、思考与理解,形成了鲜明独特的彝族水文化。

彝族先民对水心怀特殊感情,赋予水特殊的命名,称“水”为“矣”。《汉书》《蛮书》记载的彝族先民分布地域有“东泸,古诺水”及“若水”,彝语谓“黑”为“若(诺)”,故称“若水”为“诺矣”即“黑水”。这是“水”给彝族先民造成的强烈文化记忆。总之,彝族先民生存依赖水,转而崇水,生活靠水,转而拜水,从而产生水生人,此原始思维普遍保存于藏彝语族羌人后裔中。万物源于水,水不仅创造了天地万物,水还衍生了人祖。云南彝族史诗《赊宣榷濮》中的“人类六祖”一节,这样赞颂女祖先的卵子(金水):“妣水是金水,金水清又清,妣清人能言,妣清人智慧。妣水是金水,金水长又长,水长裔繁衍,水长育六祖……妣水是金水,妣水清又长,祖魂避妣魂,妣裔妇人传……”这是彝族朴素唯物意识的启蒙,表明其崇水、敬水的观念及信仰,早已上升到一种哲学的极致表述。

魂,彝语称“矣娜”,“矣”即倒影、影子之意,而且彝文“矣”字之形恰如水中的倒影;“娜”魂魄之意,彝文 “娜”字由水和表示水波纹的“- - -”构成,从文字结构上反映了魂与水的渊源关系。彝族将人的灵魂与水相提并论,水是生命的源泉,更是灵魂的渊源,而在彝族灵肉一体的观念下,灵魂是生命延续的根本,人的肉体终究是要腐朽的,但灵魂是不灭的,所以不论受惊叫魂,还是火把节为全家叫魂,都要喝一口水,寓意灵魂归家附体。所以,彝族不仅在招魂、附魂、安魂仪式中需要以水为媒介,同时要反过来像护魂、安魂一样,崇 敬、祭拜、养护、珍惜滋养灵魂的水体。


、彝族传统水生观念及生态内涵

作为水文化的源头,关于水的信仰是彝族水文化的核心观念,它与传统水祭仪式一道,统领着彝族水文化系统中用水和管水。纵观彝族水生观念及其表现形式,水创世与灭世、水生人祖和灭人祖是其原始母 题。创世和灭世两大主题,构成一种对立的文化行为及结果。彝族自古以神话、史诗、古歌等神圣诵唱,强化着人们关于水的文化记忆,并实现崇水、敬水、爱水与惜水的水文化教育传承。这种集体性教育传承的方式,将极富生态的水观念自然融入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使每一个社会成员通过参与一系列的水事实践铭 刻身心乃至沁入骨髓,最后成为一种民族的文化基因。彝族远古水生叙事中“创世”“灭世”两大母题,作为一种民族文化的心理原型,无疑将水的重要性及其对社群的价值神化,最后将其提到社会道德维系的高度。

滇南彝族创世史诗《阿黑西尼摩》载,远古创世始祖阿黑西尼摩在西白勒①里的奢彻海②里躺着睡觉,生下了天地万物,并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天地万物。接着继续讲述人祖的诞生:

奢阻大海里,海水碧绿绿,鱼儿更兴旺,绿红黄黑白,成群又结队,海中来遨游。各种各样鱼,时而潜海底,四处去觅食;时而游海边,跃到沙滩上,自由又自在,摇尾晒太阳。天覆地又转,慢慢地演化,日渐变成猴。猴子结成队,大猴生小猴,猴群在繁衍,结伍成队走。猴子渐演变,变成了人样。猴子指依若③,先把人来变,变成独眼人。在创世史诗的唱述中,水是原生的,水滋养了创世始祖阿黑西尼摩,她在原初的奢彻海里孕育了天地万物。在她诞下的汪洋奢阻海里,绿红黄黑白五色鱼儿,渐渐演变成猴子,猴子成群繁衍,变成了人祖。水是天地 万物原始母祖的观念,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彝族祖先朴素的唯物主义生物进化思想。

四川凉山彝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血族十二支”讲述了人祖的来源:天上掉下泡桐树,落在大地上,霉烂三年后,升起三股烟,升到天空去,降下三场红雪来。红雪下到地面上,九天化到晚,九夜化到亮,为成人类来融化,为成祖先来融化。结冰来做骨,下雪来做肉,吹风来做气,下雨来做血,星星做眼睛,变成血族的种类,血族子孙十二种。有血的六种,无血的六种。无血的六种是草、宽叶树、针叶树、水筋草、铁灯草、藤蔓,有血的六种是蛙、蛇、鹰、熊、猴、人。在史诗演述中,血族由泡桐树变化,从植物到气,气雾上升,成红雪降下,冰雪风雨以及星星构成了血族的物质躯体(干),在整个过程中最关键的元素是水。同时,动植物可以互化互构,强调了动植物本为一母同胞兄弟姐妹,他们同属一个(生态)大家庭。

彝族谱牒是活在口耳之间的历史,彝族男孩5岁开始就要学背家谱,谱系的颂唱由水开始。四川凉山什列氏族的系谱这样诵道:“远古的时候,祖先居水域,水曾拜为神,祖先有福禄,子孙也兴旺;从此以后咚,水也拜为祖,世系从水始,水谱为祖谱。”水谱为祖谱,将水和祖先等同起来,源于彝族传统祭祖大典中取福禄净水仪式,彝族将福禄水源(地)与家谱谱系对等进行认同。“拜水为祖”“水谱即祖谱”,这样就把水与彝人拉近成一种血缘关系,将水认为祖先进行崇祀,建构了后人祭祀祖先、祖先庇护后人的一种互惠关系。

在彝族洪水神话史诗中,洪灾作为人类历史上所遭受的一次大灾害,早已成为民族记忆难以磨灭。作 为一种特大自然灾害,彝族对这场滔天洪灾的灾因解释,往往超越了自然本身,归咎于人类自身道德沉沦、人伦丧失后神的一种惩戒。灾害神话中对大洪水灾害极其惨烈现场描述,往往给人造成一种强烈的冲击和无形的震撼,因此给人类留下的教训也就异常深刻。彝族灾害神话《洪水泛滥》叙述道:绿龙守海边,红龙守海尾。龙手把雨洒,龙尾卷乌云。龙嘴吐黑风,雨点鸡蛋大,雨线牛绳粗。下 雨七昼夜,又加七昼夜。……海水流不出,海水顶着天,海水白茫茫,银箱不浮水,金箱水下落,木箱水 上漂,木箱顶着天。水满满三次,天干干三回,天地换三次,日月换三对,云星尽三回。水满长青苔,泥 鳅天际跳,黄鳝穿山鼻,青蛙天上叫,水鸭天上飞,鸭头顶着天。麂老黄橙橙,麝老树上臭,蛙老倒斤斗, 动物都不剩,人也不剩了。彝族灾害神话《洪水泛滥》,作为民族历史记忆的一部分,几乎进入了彝族所有的仪式经典中。在图腾祭祀、祖灵祭拜、丧仪超度等各种经籍及其口头诵唱中,开篇往往少不了诵唱洪水泛滥及人祖再生,以此进行祖 源、族源的追根溯源,同时借仪式现场的神秘与神圣进行威慑,即时对后人进行有关道德、人伦重建的教诲与承传。

在彝族神话史诗中,洪水暴发是因为神考察人间发现人们浪费、糟蹋粮食,不行善不积德,不敬天不祭 祖等自身的堕落,于是怒发洪水灭世灭祖,用洪水荡涤人伦道德上的污垢尘埃,神再选人祖使其复归神性,并再育人类。这个以水而叙的神话道德隐喻,以空前的自然生态灾害教训、教导人们要敬畏自然,与人为善,方能重建人—水和谐的自然生态共同体,重建人—人和善美序的社会生态共同体。


、彝族传统水祭仪式与生态实践

彝族的涉水神祇,有天神、山神、寨神、林神、水神、龙神等。彝族传统水祭仪式,是表征彝族水文化神圣存在的载体,更是彝族水务最重要的集体性活动。周期性水祭仪式的举行,充分凸出了各路主管水源、雨水神祇在彝族社群心里的地位及威望,水祭仪式是实现水管理的一种社会习俗与文化实践。水祭仪式活动中各种身份等级的参与者,通过承担相关不同的分工与合作,不仅实现了水文化的传承与教育,而且践行着对水环境、水生态的严格保护,有效满足了群体对公共水利的整体诉求。

彝族《呗耄⑤献祖经》⑥记述了对雕、鹞、水森林、江河、野草、悬崖诸神祭拜。贵州彝文典籍《献酒经》列举13种自然神的名字,人们要对其一一祭拜:神神十三种,献酒到座前,天神是阿父,地神是阿母,原神银幕穿,野神全帐围,树神白皎皎,石神黄焦焦,岩神乌鸦翅,水神鸭以祭,露神露浓浓,雨神雨淋淋,光神光明明,雾神雾沉沉,坑神气熏熏。彝族一般认为水神主管水源,同时也有山神主管雨水之说。云南鹤庆西山彝族有“浴山神”习俗,山神在西山彝族心目中,是人类和万物的主宰。若遇天旱或地方多灾,人们就要举办浴山神的巫术仪式,祈求山神降雨消灾。是时,由“西波”带领人们,拿着用竹筒做成的水枪,汲足泉水,边念巫咒,边往山崖上喷射。在人们的意念中,山崖象征山神本尊,用水枪喷射山崖,犹如刺激山神,就可使他给人间降雨,为世间消灾。

彝族崇拜龙,不仅因龙神司雨水,管农作丰歉,更重要的是彝族认为“人祖水中出”,自视为“龙族”。这也是彝族传统水文化的特点之一。滇中南彝区过去每年春秋两季皆祭龙,现仅在农历二月首轮子日祭祀。龙树一般选龙潭泉眼旁榕树、椎栗树、水冬青等树种,这些树种不仅涵养水分,同时四季常青,寓意绿水常青。龙潭泉源是村寨公共的水资源,祭龙必须举寨进行,届时各家派男性到场参加,龙神之佑则恩泽全体村民。隆重的祭龙仪式须敬献牛羊豕各一,简单的用一只公鸡也可。龙树关乎全村雨水福祉,祭龙当天,须认真清理龙树周边,平日受严格保护,连枝叶也不许折伐,以免触神怒。

昆明西山谷律一带彝村,过去如立夏前不下雨,村里共同集资购买两只羊和一对鸡,到泉水旺盛的地方祭水。先用烧红的木炭放入冷水中,以蒸腾的热气驱除鸡羊身上的邪秽后生祭,砍三杈形松枝一根,沾点鸡血,捆一撮鸡、羊毛,插在水边,现场宰鸡后在水边熟祭,供以酒饭,焚香叩头,求水神降雨。弥勒彝族阿细人祭龙神在农历三月,为期两日,每年轮流由两户主办,仪式隆重。祭时在山林中选三棵树,以中间为主村神, 左右两棵为一男一女,杀猪一头,公鸡两只(或一公一母),每户家长携一碗米,共同煮吃,由“毕颇”⑦将猪头祭龙神,保佑龙塘水永不干涸。然后,参加者现场聚餐,每户带回一份肉。次日,主办者还要杀猪,招待全村亲友前来聚餐,每户亦带肥瘦肉一块,米一碗,酒一碗,前来赴宴。彝族的水神观念是具体的、多种多样的,有河神、湖神、井神、泉神等,他们认为每一处的河、湖、井、泉各自都有一个神灵专司管理。在他们看来,洪水冲毁农田庄稼,冲死人畜,都因为水神在作祟。人落水、溺死,发生水灾、涝灾是水神施威发怒的结果。

彝族传统水祭,包括了对山神、水神、沟渠神、龙神等各路涉水神祇的一系列祭祀。彝族将水祭扩展、延伸到山、水、沟渠、水口、龙神等水所存在和流经的地域空间,体现了彝族对水土生态系统的一种整体观照。作为原始宗教中自然崇拜的典型代表,彝族传统水祭仪式活动,不仅具有神圣地强化民族成员的集体观念, 并使其紧密地凝聚成为一个社会整体的功能,更重要的是,水祭仪式的顺利与否,直接关乎到社群生存的整体利益与公共福祉,因此,每个人都能积极承担仪式中的分工,个人归属于整个社会共同体,而且个人连同 社会群体都要归属到以水为核心的大自然中,最终凝结成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系统。彝族神圣的水祭仪式是一种主动的文化实践,它表面上是处理人—神关系,事实上是处理人—水关系,因为伴随祭祀仪式一同进行的还有清塘修沟等技术实践,因此,更是处理人—水—人关系的自然—社会实践,当然这种水务生态实践披着民间信仰的神秘外衣。


、彝族传统水禁忌与生态规约

禁忌是一种自我约束的文化产物,对社会成员具有一种“违法必究”的权威性。如果说水祭是一种主动践行的仪式,那么禁忌是一种被动遵守的传统。彝族崇水民俗以水观为内蕴精髓,传统水祭仪式是演绎人—水神圣关系的一种外化形式,是将人—神时空并置的一种缔约仪式操演及其结果。传统水禁忌则是保障人—神关系的一系列规约和禁律,是彝族崇水民俗及其水祭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传统水禁忌往往以水神的名义,以一旦违禁将给集体及个人带来不良后果为威慑,对所有成员具有不可违抗的强制性与规约性。 事实上,彝族传统水禁忌不只局限于对水源的保护,有的甚至已渗透到社会公共秩序的深层维系上,成为建构和强化社会公共道德的有力文化武器。

彝族认为产妇不满百日,不能串门或到井里打水,河边洗衣。更忌在出泉水的塘子里洗手洗脚,认为如果污染了水井,龙王就会发怒,违者轻则病,重则死,甚至会招致洪灾旱灾,致使村庄粮食无收。⑧相传云南武定猫街石板河彝村对面有一塘很清秀的水,水源很旺盛。有一次,村人在此水塘里清洗牛肠子,亵渎了神 灵,此后这水塘就干涸了。水井是全寨的圣地,平时不许人就水塘洗手洗脚,不许就泉源洗衣洗裤,不许拉屎尿入井。如有违者,老奶们咒其短命,寨里公事⑨要罚其洗井、修井,并在祭龙日那天忏悔。对于胆敢违禁者,罚以洗井、修井以及当众忏悔,这是一种带有示众性质的身体与精神双重惩罚,往往比任何罚款等物资惩罚效果好。

云南红河、元阳等地彝族《祭水经》诵道:……寨边清洁水,村旁清秀井。男女又老少,来往的地方,不许母猪来拱,不许母牛来踩,不许母马来闯,不许母羊来窜,地鼠切莫来打洞,黄狗切莫来拉屎,乌鸦切莫来搭窝,蟮蛇切莫来生产,不许你们来,不许你们近。寨边清甜水,村旁清秀水,终年要清洁,四季要清净。天天淌甜水,时时淌洁水。我们人们啊,一年又一度,清洗又扫尘,公鸡献供你,母鸡祭供你,祈求出甜水,祈求出洁水。为保证井(泉)水清洁,一律禁止母猪、母牛、母马、母羊、地鼠、黄狗、乌鸦、蟮蛇等来窜闯、打洞、搭窝,这样才能“终年要清洁,四季要清净”。为保证井(泉)“天天淌甜水,时时淌洁水”,不仅要清洗、扫尘,还要以公鸡、母鸡献祭水神,祈求井(泉)常年淌出清甜水。为什么母的不允许来扰井泉,就如同禁止产妇来井泉边用水同理,人们认为女性代表不洁,可能将其生理上的月经视为污秽的一种移植。

彝族有古老的树崇拜,一源于树涵养水分的功能,一源于树生命常青的特征。彝族禁忌砍伐古树、老 树,他们认为古树、老树有树精、树神,会怪罪下来。果树能结果子,饥荒时可以果腹,不论大小,严禁砍伐, 否则必遭罪。严禁砍伐龙树、村寨神树、风水树,村寨神林里甚至连落叶都严禁捡拾,彝族认为这些树关系 到村寨的兴衰顺利,严禁冒犯。另外,坟场山神树、雷击树等,附有山神雷神,不敢砍伐捡拾,否则将致病或 遭意外。如被无意冒犯,必须在树下举行相应的赎过仪式。这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村寨公共林业资源,从而保证了村寨林地涵养水分的可持续性。

总之,彝族传统水禁忌,是彝族在敬水、护水、用水、管水方面进行自我约束的一种民俗规矩。虽然有些传统禁忌的内容,在今天看来极其荒诞和误谬,但如果我们将其与彝区自然地理、彝族历史背景及其社会生活语境联系起来,就不难理解了。作为一个历史的产物,水禁忌有着自身发展和消亡的规律。一直以来,彝族传统水禁忌与传统水规一道,隐性与显性,神圣与世俗,通过协调人—水关系,规范和规约着彝族社群的水务活动,促进了彝区水环境的维护。彝族传统水禁忌,作为崇水民俗的一部分,因其神圣不可侵犯性,具有较强的保护水生态的功能。在水环境急剧恶化、水资源短缺的今天,我们尽可以本着文化相对主义的原则,批判性地继承历史遗留的水禁忌文化,重建一个人—水共生和谐的生态关系。


、结 语

作为彝族水文化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彝族传统崇水民俗由传统水观念、水祭祀、水禁忌等组成,是彝族水文化中最具实践性的部分。彝族水生万物的宇宙创世观,作为彝族先民对水的认知以及对创世推原的一种文化解释,是彝族传统崇水民俗的源头。彝族远古水生神话,是对远古水祖创世的一种进化思想,洪水神话则是历史大旱涝的一种灾害记忆,前者蕴含人—水自然生态共同体意识,后者蕴含人—人社会共同体隐喻,极富自然与社会生态意义。彝族传统崇水民俗不是一种束之高阁的静态知识,它通过相关水祭等民间信仰的神圣实践,全面动员彝族社会共同体的每一位成员,千百年来不仅以身体实践的方式传承教育彝族传统水观念与水知识,而且通过承担各自水务分工维系和构建了社会生态共同体,也从而维系与修复自然生态关系。彝族传统崇水民俗,以神灵的名义,以水祭祀与水禁忌的神秘方式,千百年来与各类水规一道规范并规约着彝族社会,从而实现彝族社会的地方治理与自我发展。当今,随着技术主义为核心的现代化的全面浸淫,民族地区面临水环境恶化等一系列水生态问题,类似崇水民俗一方面正在发生急剧蜕变,一方面因与现代科学主义相悖而祛魅,少数民族传统崇水民俗作为一种历史现象应被历史辩证地客观看待,使其充分发挥其水生态治理的文化软功能。

[注释]

①西白勒,彝语音译,传说中悬挂在苍穹里的球状体,阿黑西尼摩生长在上面。

②奢彻海,彝语音译,西白勒里面的一个海。

③指依若,彝语音译,远古一只猴子名。

④《彝族文化》(内部资料),1987年,第158-159页。

⑤呗耄,彝语音译,即毕摩,彝族神职人员,掌握彝族文字,主持各种祭祀仪式,传承彝族传统文化的使者。

⑥《呗耄献组经》,是彝族呗耄做仪式时念诵的经书,叙述呗耄的渊源及沿革。

⑦毕颇,即彝族毕摩。

⑧张德元:《 彝族禁忌述略》《彝族文化》(内部资料),2002,(2)。

⑨公事,村寨内部类似寨老的长者,对公共事宜管理具有权威性和管辖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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