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木本农业乃是近年来才提上研究日程的新概念,欧美学者对此已有系统的研究,但我国学术界的引进、消化、吸收却颇感滞后。原因在于我国南方特别是西南地区木本农业的历史传统虽然甚为悠久,也在历史上作出过卓越的贡献,但明清以后逐步趋于式微。这与我国西南地区自然与生态结构,不仅适应于木本农业的发展,而不太适应于草本农业的发展特别是现代化的草本农业发展有关。为此立足于今后超长时段的粮食安全、生态建设乃至丰富我国人民的食品构成多样化的客观需要,复兴西南各民族木本农业,不仅必要而且切实可行。做好此项重大的农业转型,可望为生态文明建设的进一步落实以及生态维护质量的提升发挥重大作用。
关键词:木本农业;复兴;必要性;可行性
基金项目:2020年三峡大学研究生课程建设项目“民族学著作经典导读”(项目编号:SDKC202026);广西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革命老区精神与老少边地区发展研究中心科研项目“左右江革命老区乡村文化建设研究”(项目编号:LQ15A03)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吴正彪,三峡大学民族学院教授,从事南方少数民族语言文化和生态民族学研究;罗承革,三峡大学民族学院民族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从事瑶族文化研究。
近年来,西方学者正式提出木本农业这一新概念,并进而倡导,对农史的研究不能将木本农业排除在外。因为木本农业的起源和超长时段的持续生效,对热带亚热带地区的各民族而言,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对这一研究内容的缺失,肯定会为相关地区国家与民族的发展,产生始料未及的牵制。为此引进木本农业概念,按照中国传统文化的需要加以消化吸收,并推动西南地区农业现代化转型,其必要性和可行性已经变得一目了然,探明其复兴之路自然成为时代的需求和落实生态维护的必然选择。本文正是针对这方面的问题展开尝试性的探讨,以求证于海内外同仁。
一、木本农业的定义与内涵
木本农业是近年来才在西方学术界正式提出的农业新概念,其基本定义是以高大的木本植物或准木本植物为栽培和利用对象的热带和亚热带传统农业。正因为这一类型的农业,其种植和利用的对象是木本植物而非草本植物,这就使得它与传统所称的以草本作物为种植对象的农业具有很大差异。不管是种植的对象,农事操作的技术技能细节,乃至田间管理、收获利用,都表现得极不相同。因而与木本农业并存的其他类型农业,理应理解为草本农业或大田农业。
草本农业起源于北半球的草原地带,主要适应于相对干旱的河流冲积扇和干旱半干旱草原。而这样的草本农业与此处所称的木本农业,虽说起源的时代极为相近,但草本农业的推广很容易构成高度集中的、季节鲜明的农产品产出特点。因而在人类社会进入文明时代的关键时刻,但凡从事草本农业种植的国家和民族,很容易实现较早的国家建构。这乃是学界公认的四大文明古国都是靠草本农业作为立国的经济基础的原因所在。但诚如美国学者舒尔茨所指出的那样,草本农业或称现代农业,仅适用于北温带的草原生态系统。绝不是全球普世性的农业模式,以至于处在其他地区的国家和民族,要发展自己的农业,不能机械地照搬、照抄西方发达国家的农业模式。他的这一观点,在其后引起了西方学界的极大关注,从而使得不少民族学家、农学家和经济学家,逐步转向对那些非草本农业的研究。最终有菲利普·洛特在其论著《FriendoftheForest》中明确提出了“木本农业”这一新概念。
木本农业概念提出后,我国学术界由于受到习惯性研究取向的限制,对这样的新概念,既缺乏敏感性又误认为我国的传统农业已经极为成熟了,引进这样的新概念价值不大。因而引进、消化和吸收工作相对滞后,时至今日我国历史上到底是否存在过木本农业,其是否发挥作用尚未提到研究的议事日程。这样的疑问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我国的西南地区在历史上,本身就是木本农业的基地之一,其历史贡献更不容低估。加之我国西南的广大地区,不仅地质地貌结构复杂多样,地形崎岖不平,生态的异质性十分鲜明。连片开辟适合草本农业经营的成熟耕地,难度极大。但用于木本农业的经营而言,则土地与其他自然资源的利用,反而大有裨益。而这正是历史上西南地区各民族选择木本农业的明智之举,且取得了重大成就,仅仅是到了明清以后才逐步式微。考虑到我国的西南地区喀斯特地貌分布面积极广,高山与河谷之间相对海拔反差很大,要开辟成连片的大田成熟耕地,不仅投工投劳大,且成效亦难以保证,更难以满足平原地带大规模机耕农业的需要,从而为这一地区农业的现代化造成了此前始料未及的困难。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样的山区种植草本农作物,不仅投工大、收益小,还会在无意中引发始料不及的生态灾变。为此,若能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立场,科学地引进、消化、吸收木本农业这一新概念,肯定可以为西南地区农业现代化找到切实可行的路径和方法,确保生态资源的利用、维护相互兼容,从而为当代的生态文明建设、灾害防治、丰富我国居民的食物来源多样化,发挥多方面的积极作用。为此,回顾我国西南各民族传统木本农业的种植历史脉络,也就显得十分重要。
二、我国西南各民族的传统木本农业
秦汉之际虽说启动了开拓西南夷的经营活动,不过为此创设的边郡数量不多,委派的官员和驻军人数亦十分有限,后勤补给压力可控。因而只需在西南民族地区传授和推广刀耕火种方法,在山脊的草地生态系统中种粟,就可以确保官员和驻军的粮食补给。以至于对西南各民族的生产、生活实情,往往疏于观照,保存至今的文献中,对当地农业生产实情的记载,很自然地相对贫乏,今天很难找到可靠的资料加以说明。
到了三国两晋时代,随着对西南地区的了解加深,当地各民族农业生产的实情才因此而获得可靠的认知,以至于在南北朝成书的汉文典籍中留下了相对详实可靠的资料记载。其中资料相对丰富的木本农业种植对象,就包括桄榔类作物、芭蕉类作物、壳斗类作物等。这里仅选取有关桄榔类作物的记载,略加分析,以期深化读者对木本农业定义与内涵的认识。
不仅《后汉书·郡国五·漏卧、句町》中“有桄榔木”的记载,而且《后汉书·西南夷传·夜郎》亦载称:“句町县有桄桹木,可以为面,百姓资之。”《华阳国志·南中志》载:“兴古郡,建兴三年置。属县十七,户四万,去洛五千八百九十里。多鸠僚、濮。特有瘴气。自梁水、兴古、西平三郡少谷。有桄榔木,可以作面,以牛酥酪食之。人民资以为粮。欲取其木,先当祠祀。”以上三则记载最具价值之处在于“百姓资之”“人民资以为粮”二句。其价值在于相关地区的各族民众,只需种植和利用好桄榔木,生活就有了保障。换句话说,桄榔木乃是当地各民族所食主粮。这与东汉以来各时代内地的主粮构成具有不容忽视的巨大差距。西南夷地区的各民族仰仗的是木本作物桄榔木,而非内地普遍食用的草本粮食作物。当然在广大的西南地区,靠桄榔木为生的地带,必然极为广阔。历史资料提及的桄榔木产出地,虽然仅仅提及“漏卧”“句町”“兴古郡”,其指涉的范围涉及今天的滇黔桂毗连地带。文献中之所以仅仅提及这一地带,乃是因为东汉以来中央王朝能够稍加严密控制的地带,仅是这一有限区域。西南地区其他适合种植桄榔木的地带,由于不在各中央王朝控制之内,因而无法对其他地区桄榔木种植与利用的情况做出明确的说明。
桄榔木是一种棕榈科植物,形体高大,可以长到二三十米甚至更高,一旦发育成熟开花前,其生长所需时间少则十一二年,若不实施人力的干预则需要数十年才能成熟。但一旦发育成熟的一株桄榔木粮食产出量,就能有上千斤之多。砍伐一株桄榔木足够一百人在一两个月内的粮食消耗之需。此外,桄榔木一旦存活,木龄达到三年,其长出的叶芽高度可达3m,最粗处的直径将近8~10cm,这样的嫩芽,亦可作为粮食消费之用,民间称之为“棕笋”。只要不过分采收棕笋,并不会对桄榔木的生长发育构成伤害。加之,桄榔木树干上长出的纤维,还能作衣料纺织的原料去利用。树干表层硬壳还可供建材或制作农具之用,可以部分地替代金属工具。因而其综合利用价值,几乎说得上是大得惊人。但其栽培和管护的劳力、智力投入,却相对低下,只需移栽成功,基本无需做进一步的管护。但立地条件,却需要作出精准的选定和配置。任何高山上的山地,甚至是石漠化的山坡,只需要岩缝中夹有土层,都可以移栽成活。不过幼小的桄榔苗,惧怕强烈日照的暴晒,移栽必须选定在有其他植物遮阴的环境下才行。总体而言,种植这样的木本作物,投工、投智极为有限,产出却极为丰厚和稳定,实属热带木本作物的佼佼者。在历史上不仅是我国,东南亚各国、南洋群岛各国、南美洲、非洲和南亚次大陆的许多热带、亚热带民族和国家均普遍实施过以桄榔木为主种作物的木本农业,而且这样的木本农业还一直延续到15世纪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当下尚有不少境外民族和国家,依然在实施这样的木本农业种植。
南北朝时期,由于广大的西南地区处于脱控状态,以至于桄榔木种植和利用的记载,在南北朝时期的汉文典籍中告缺。进入唐宋后,随着朝廷对西南地区的经营再次启动,有关桄榔木这一木本农业的记载随之而变得更加系统和丰富。以下的几则文献记载,对此可资佐证。
唐代周繇在《送杨环校书归广南》一诗中写道:“天南行李半波涛,滩树枝枝拂戏猱。初著蓝衫从远峤,乍辞云署泊轻艘。山村象踏桄榔叶,海外人收翡翠毛。名宦两成归旧隐,遍寻亲友兴何饶。”南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桄榔木身直如杉,又如棕榈。有节似大竹,一干挺上,高数丈,开数十穗,绿色。”南宋周去非《岭外代答》:“桄榔木似棕榈,有节如大竹,青绿耸直,高十余丈。有叶无枝,荫绿茂盛,佛庙神祠,亭亭列立,如宝林然。”
在唐周繇的《送杨环校书归广南》中,该诗所描述的地点位于今天的东莞,而诗中披露出来的农业生产实情则在于当地各族居民大规模种植桄榔木作为粮食利用。以至游走于山村的大象,一路可以踩踏桄榔叶进行。村民们另一项谋生的职业是将桄榔林栖息的鹦鹉及其他鸟类脱下的彩色羽毛,作为商品卖给境外各国的商贩牟利。由此不难看出,唐代时我国南方和西南各地,桄榔木种植和利用较为普遍,而且效益应当可观。
宋代的两则记载,则在内容上显得更其华贵。一方面对桄榔木的生物属性做了相当丰富的记载,但对光榔木种植的利用价值,至少在当时的汉族地区,已经转化为观赏植物,而不再是粮食作物了。但却不能排除,在汉族没有规模定居的广大地带,种植桄榔木在西南各民族中,显然还是作粮食消费为主。
在其后的元明清三朝,只要不是汉族密集定居的地带,桄榔木的主粮种植地位依然活态传承未改。清代舒位作的《黔苗竹枝词·夜郎》即有:“流水淙淙匝夜郎,浣纱人见竹三王。年年饱食桄榔饭,不信人间有稻粱”。
该诗描绘的地点是今天贵州省的南北盘江河谷地带,在这儿的布依族、壮族、仡佬族、苗族、瑶族等居民,日常生活中依然天天吃桄榔饭,甚至连水稻和高粱都不知道。这就足以表明,在西南的广大地区,以桄榔木为主的木本农业依然得到了稳定的、大规模的活态延续。
辛亥革命后,乃至20世纪中期的民族学田野调查,还明确记载在今天的云南西部、南部,广西西部等十几个少数民族,依然在广泛地种植桄榔木为主粮。与历史时期相比,差异仅在于规模已经逐步缩小。
除了桄榔木外,宋代成书的《溪蛮丛笑》“沤榔”条还记载了另一种木本粮食作物,该书称之为“牛榔木”,取材的地点在今湖南省的西部和西南部。被驯化的这种植物是蕨类植物中的树蕨,目前称之为娑罗树。它也是一种高大的木本植物,食用部分是树皮和地下根。此外,有关种芭蕉类植物为主粮的记载,还可参见《岭表纪蛮》和《广东新语》。其他还有树茹、壳斗植物以及木薯都属于木本农业的种植对象,也是我国各族人民的主要生计依赖。鉴于相关资料不胜枚举,在此受篇幅所限,姑且从略。
综上所述,木本农业在我国南方和西南部拥有深厚的历史积淀,有广阔的适用空间,在历史上又曾作出过重大的贡献,至今还有活态传承的标本可资考察验证。因而复兴我国的木本农业具有深厚的自然生态基础和社会基础。
复兴我国西南各民族中业已存在的木本农业,不仅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也是最简单易行的农业现代化的转型路径,更是响应我国重大决策的必然之举,必由之路。只要排除我国木本农业式微的社会性障碍,我们几乎可以做到坐观其成。
三、复兴木本农业的必要性
较长一段时间以来,“三农”问题一直是举国上下重点关注的话题,随着中国的快速和平崛起,中国式农业现代化也随即提上议事日程。对传统草本农业的现代化转型而言,由于起步较早、研究已经很深入,再加上政策优惠力度大,目前已初见成效。中国的粮食自给力已经有了较为充分的保障,中国人饭碗已经牢牢端在自己手里了。粮种培育和保种工作也出现成效,粮种也牢牢掌握在中国人手中。但这样的发展趋势中,美中不足之处恰好在于,过分关注量的增长,而不免忽略了质的提升。要知道粮食供给的品种和渠道越单一,不可预测的风险也越大,供给渠道越单一,质量的增值和保障越困难。具体到粮食安全,食品安全和健康中国的建设而言,我们迫切需要食材的多样化,供应渠道的多元化,加工方式的丰富化。只有这样才能匡正重量轻质的认识偏颇。为此,最为关键的补救措施,就是要将我国西南的木本农业复兴,尽快提上议事日程,并付诸实践。只要做好这一步,就可以兼收如下5个方面的成效。
其一,我国传统木本农业,所适合的最佳环境正好在西南山区,这里有最适合发展木本农业的最佳自然和生态环境。但在此前的草本农业观看来,这样的土地资源和生态资源,恰好是无用的荒地和杂木。将这样的荒地和杂木利用起来,复兴木本农业不失为一项最简洁易行的方式和渠道,也是实现中国式现代化农业转型的最便捷方式。农业的多业态经营不仅可以稳定持续利用人类身边的自然资源,而且还能提供人们对多样性农产品的需求。因此,尽快复兴木本农业,再与现代科学技术接轨,就可以在资源利用上变废为宝,形成新的粮食生产增长点。
其二,随着生态文明建设的初见成效,我国政府先后推出了一系列的生态保护和生态建设政策,如退耕还林、山水林田湖草沙综合治理等等一系列政策和理念。而木本农业的复兴,在获取产品的同时,森林生态系统的保护、水土流失的治理、青山绿水的再现、病虫害的防治、环境污染的治理,完全兼容。因为木本农业就是要培育森林,尽快复兴木本农业,可以使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建设理念,真正落到实处,成为生态文明建设的有机构成部分。将环境治理和优化,通过生产实践去实现,完全可以坐收其成。
其三,粮食安全是国之大事,就这一意义上说,粮食安全是保障基础。仅仅依靠草本农业去完成,那么不管是来自自然的风险,乃至社会的风险都难以预测。特别是在当下的国际形势下,国际市场的难以预测性,肯定会对相对单一的草本农业构成重大的干扰。只有使粮食安全的基石实现多元化和多样化,那么粮食安全决策中的抗风险能力,就可以得到进一步的加强。而且复兴木本农业,因为其使用的自然资源,与草本农业不同,呈现为明显的错位。两者的并行发展,绝对不会构成任何意义上的冲突和矛盾,更不会造成无意义的竞争。复兴木本农业,我国的粮食安全将更其牢固,甚至受到战争的干扰也无大碍。这是因为木本农业可以做到真正意义上的藏粮于地,无需仓储,可以随用随收。即令发生现代战争,任何先进武器都无法在辽阔的大地上,窒息木本农业作物的产出,但却可轻而易举地毁掉草本农产品的仓储。就这个意义上说,复兴木本农业对粮食安全的贡献,较草本农业的优势更明显。
其四,我国已实现全民脱贫,但要防止返贫,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脱贫需要的是产业支撑,没有新兴的产业支撑,防止返贫就没有充分的保障。而复兴木本农业直到今天仍然是一个新事物。它和一切已有的产业,均不存在竞争的可能,也不会干扰任何产业的惯性发展。反而可以为已有产业的发展提供新的更大空间。比如木本农业的经营可以创造此前为世人所不了解的、所不敢想象的全新生态景观和民族文化特质,足以为旅游业的壮大提供生态景观资源和民族文化创意,助推西南地区旅游业的壮大。再如,木本农业产品的深加工,同样是一个全新的产业领域,可以为我国的食品加工业的发展,创造新的空间和资源,助推食品工业的新发展。
其五,生态文明建设是人类历史上一种全新的文明形态,要落实此项建设任务,从观念形态到产业运行,从知识技术铺垫到生活方式的转型都需要作根本性的调整,才能将重建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理想目标落到实处。而我国时下已有的农业产业结构,除了延续大田农业的传统外,还更多地加入了工业文明的内容,并将工业文明的负效应也加入其中,从而在无意中构成了重建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人为性障碍。相比之下,木本农业是一个新事物,西方工业文明对木本农业的干扰和摧残,在国外,比如东南亚各国,非洲和拉丁北美洲各国造成的打击和损害极为明显。但中国则相反,我国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优越制度,基本上尚未受到过来自西方工业文明的打击和骚扰。在西方发达国家对我国西南地区传统木本农业几乎还处于一无所知的背景下,尽快复兴木本农业,不仅投入少,操作简便,而且对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可以直接切入,排除一些中转环节,当然也就排除了致命性的干扰。就这一意义上说,复兴木本农业完全可以说得上是在我国西南地区创新式发现了重构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新路径,也创新发展了实现传统农业中国式现代化的新途径、新方法和新思路。
四、复兴木本农业的可行性
鉴于我国西南地区木本农业衰败的原因并不在于自然与生态背景不相适应,也不在于相关民族文化的本土知识和技术技能不成熟,而是在于社会原因所使然,因而只需排除社会性的干扰,而且无需政策优惠或巨额投资,也可以凭借乡民的传统知识和技术自然复兴。具体而言,干扰西南地区木本农业正常运行的社会因素,包括如下四个方面。
其一,农学研究的取向将木本农业边缘化。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木本农业本身就是西南各民族赖以为生的一个重要方面。而周边各民族乃至历代中央王朝,只要当事的各民族按期缴纳朝廷规定的税赋,对当地各民族的其他生产项目,通常都不加过问,更不会轻率插手。从事木本农业的各民族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传统,发展行之有效的木本农业,满足自己生存发展的需要,木本农业也因此而做到了长盛不衰。进入20世纪后,随着国内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频繁化,西南地区的木本农业,由于地域性特色鲜明,因而通过国内国际两个市场渠道,一直能发挥其效用。尽管外来的冲击巨大,但类似的冲击关注的是大批量的农产品生产。木本农业的产品构成极其多样复杂。但每一种农产品的产量相对低下,不会引起外界的过度关注,因而木本农业所受到的外来冲击反而有限,而且很难切中其不利的关键。因而同样不会对木本农业构成致命性的伤害。但近半个多世纪以来,我国有关农业研究的取向,却对农业和林业的界限做出了违背现实需要的切分。农学家只关注大田农业研究,林学家只关注用材林业研究。而我国西南地区的传统木本农业,恰好是处于两者之间的盲区和死角内。其既不是林业又非农业,以至于从农业的角度去研究木本农业的起源和价值,成了无人问津的边缘研究领域。以至于国外提出木本农业这一新兴概念后,十多年来在中国学者中依然无人响应,长期被束之高阁,失去这样的研究和理论指导,中国西南农业的式微也就不可避免了。
其二,由于受到国际国内话语体系的影响,木本农业的产出与消费信息极不对称。中国西南地区的传统木本农业尽管在各民族中是作为主业去经营,但传统的自产自食经营模式,其总产量总是十分有限,不易引起国内外市场的关注和消费者的青睐,以至于生产与消费之间,信息极不对称。亟待消费甚至有消费意愿的人,接收不到生产的信息。反过来,生产者也找不到销售对象的信息。当然木本农业的多元化产品中,信息的不对称现象,也表现得互有差距。比如其中的茶叶、油茶,由于产出批量大,早已为国内外市场所熟知,因而引起的关注度较高,信息交流也较为通畅,但品牌效应很难确立。中间商从中获取的市场效益极大,而生产者所能获得的经济收益却极为微薄,极不公平。比如贵州产出的茶叶,都是以低端原料出售给我国传统的名茶产区加工后,打上其茶叶品牌销往国内国际大市场。其间的障碍性因素依然是历史造成的信息不对称。只需打通直销渠道,树立自己的品牌,根本无需其他任何投入,木本农业也可以自然复兴。还有一些产品,比如桄榔木产出的食品,也是因为信息不对称,当下是以补药的形态再加工后投入市场。经济收益绝大部分落入加工环节和市场销售环节,种植者几乎无利可图。甚至通过从东南亚各国进口,购入桄榔木木杆,加工者都可以获得丰厚的回报。而中国西南各民族自己种植产出的桄榔原木,则长期封禁、无人问津。当下国家政策大力鼓励发展油茶和茶叶产业,而且西南各民族的响应热情也正处于高涨之中。只需打通信息沟通渠道,消弭信息沟通不畅的障碍,特别是广为宣传木本农业的新概念,那么只要借助现代化的电商销售渠道和方式,历史留下的信息不对称障碍,也就可以得到有效化解。真正需要开展的工作,其实仅限于将木本农业这一新概念的宣传、引导,提上议事日程与网络信息流,西南的木本农业完全可以做到快速复兴。
其三,管理渠道和管理方式亟待整合划一。木本农业的种、管、收、加工,与草本农业迥然不同。大体而言,木本农业的种几乎无足轻重。一旦种活,往往可以数十年受益,但管护却至关重要。草本农业的收获与储存,投劳大、成本高,操作必须及时。木本农业的收获过程,投劳小,储运成本低,且粗加工需求量大。时下对木本农业的管理,往往多方插手,管理的渠道又各不相同,管理部门之间缺乏对话沟通,从而导致管理效率极为低下且相互掣肘,管理不到位。比如,桄榔木作粮食作物种植和利用,其中有不少物种,如董棕还是国家保护的濒危植物。相关的保护部门,是将活着的董棕植株封禁起来,根本不准人接近。但却不知道董棕如果失去人的管护,它自己也会死亡的。再如,壳斗类的粮食作物,在传统的木本农业中,是作为柞蚕的饲料去加以培育种植的。但要柞树林粮食丰产,每年都需要对每一株柞树进行重度修剪,才能刺激它多结实。但林业部门却将重度修剪曲解为破坏林业生态而严加禁止,农业部门却袖手旁观。致使树长得再大,也不结实。这种相互掣肘的管理方式是复兴木本农业的人为障碍所在。解决起来,其实十分简单,只要加强各部门的对话,完全可以化解。
其四,最为要害的问题是必须落实观念形态的转型。木本农业是顺应时代潮流的新概念,不仅普通民众根本不知道,就连专家学者亦不甚了了。但在西南各民族中,这样的特种农业则一直在默默传承、延续和生效。两者之间的反差形同天壤之别。其间的障碍正在于,我们对这一新概念的引入、消化和吸收,以及普及做得还不到位,才造成了复兴工作上的人为障碍。只要有关部门将观念的转型提上宣传、教育的议事日程,那么因观念形态滞后而造成的人为障碍,同样可以化解于未然。
综上所述,在我国西南地区复兴木本农业,不仅各种自然条件优越,各民族的文化传承,知识技术技能的储备极为坚实,还赶上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农业转型的大好时机。对于这样的“文化生态共同体”建设,我们只需做好上述四个方面的社会工作,根本无需额外的投入和政策的优惠,凭借各民族主观能动性的发挥和传统文化的积淀,木本农业的复兴完全可以做到水到渠成,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