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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乌托邦与后现代浪漫——生态文化讲习录

发布日期:2023-05-10    作者:鲁枢元     来源:长江学术     点击:

摘要:一部乌托邦的历史,就是人类自我设计的历史;“反乌托邦”思潮的出现,意味着人们对现代社会反思意识的觉醒,证实了人类引以为傲的自我设计在很大程度上的失败。因而,桃花源型的东方乌托邦,作为前现代生态文化的遗存,恰恰呼应了后现代的浪漫精神,正可以作为反思现代社会、构建后现代生态社会的一个参照系。

关键词:乌托邦;反乌托邦;生态乌托邦;桃花源;后现代浪漫

今天,我要和诸位一起探讨的问题是:“东方乌托邦与后现代浪漫”,这是一个与当代生态文明建设相关的问题。

乌托邦是一个舶来词,英文Utopia的音译,同时也是意译,“乌”是没有,“托”是寄托,“邦”是国家,“乌托邦”即现实中并不存在,而是存在于人们的意愿和理想之中。“乌托邦”在我们以往的记忆中曾经是一个“褒义词”,“想象中的完美国度”,那是一方像云彩一般悬浮在空中的福地乐土,是有待实现的理想社会。

不料,如今的“乌托邦”已经变成一个贬义词,尤其是在学术界,已经成为一个否定性的用语,不再是赞美的对象,而成了批判的对象。Utopia变成了dystopia,被叫做“敌托邦”“恶托邦”“反面乌托邦”,成为令人厌恶与绝望的地方,成为一种违背自然、违背人性、丧失人心、令人恐惧的社会形态。

这一演变是如何发生的?人间美梦如何变成了噩梦?今后人们是否还可以拥有对于“美好愿景”的幻想?如果可以的话,那么新的“乌托邦”又该是什么?这个话题或许涉及时代的价值选择与社会的进展方向。

乌托邦思想的源头,一般被认为是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Plato,427B.C.—347B.C.)的《理想国》。全书的主题是关于社会制度的设计与国家的管理。其中包含了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民主、专政、自由、独裁、宗教、哲学、科学、道德、教育、医疗卫生、男女平权等问题,以及婚姻家庭、文学艺术等问题。柏拉图是一位理性主义者,他把不变的理念看作世界唯一真实的原本,把变化的事物看作理念的摹本和被动的产物。他在《理想国》中也时时展露出理性的威严。比如他对理想社会中婚姻家庭关系的设计:结婚,不能谁想结就结,要靠国家统一配给。优秀的男人与优秀的女人要“多结”,劣等男女则少结或不结。婚礼可以搞得隆重一些,那只是为了生育的神圣化,避免像农家院里猎狗、公鸡一样随便地乱了种。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做爱时,谁也不能想入非非,不应该带过多的情欲,出发点只能是“改良民族的品种”,“增强国家实力”。性行为毕竟是一件赏心快事,可以把它作为战功卓著的英雄的赏赐,除了发给他们奖状、奖金之外,还可以奖给他们多多拥抱亲吻异性的权利。在“理想国”里,国家对“性”实行“统购统销”。

在乌托邦漫长的思想史中,16世纪的英国大法官托马斯·莫尔(St.Thomas More,1478—1535)撰著的《乌托邦》,成为《理想国》之后的一块重大的里程碑。

莫尔的《乌托邦》于1516年出版发行,书中论及的重大社会问题有:生产资料公有制,国民共同生产,集体分配;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彻底废除私有制,平均分配财产,避免贫富两极分化;民主制度延伸到基层,总督由秘密投票方式选出,可以终身制。重视农业生产,城市青年要上山下乡从事农业劳动。重视科学研究,给科研人员优厚待遇。实行义务教育、公费医疗,住房由国家同意配给,大家穿着统一的工作服在公共食堂集体用餐。严格实行一妻一夫制,破坏婚姻的“第三者”将被罚作奴隶。重视精神生活,国家保护宗教信仰的自由。谨慎对待战争,尽量利用“雇佣兵”,尽量采取“斩首行动”,避免本国民众大量伤亡。

如果说柏拉图的《理想国》为人类的理想社会打下初稿,莫尔的《乌托邦》则绘制出一幅蓝图。

莫尔之后,他的英国同乡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创作了一部乌托邦作品:《新大西岛》。如果说莫尔的《乌托邦》侧重于对社会治理的设计,培根的《新大西岛》则充满对于未来科学技术发展的预告:天气预报、地震预测、活体解剥、人工育种、植物嫁接、牲畜杂交、望远镜、显微镜、空中飞行、水下航行等等。在新大西岛中,科学主宰着一切,人们利用科技手段开发自然、创造财富、过上越来越富裕的生活。

世界进入19世纪后,关于乌托邦的想象与设计如同五彩缤纷的云霞,层出不穷,布满天空。其中最杰出的是被马克思、恩格斯高度赞赏的三大“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欧文、傅立叶。

圣西门(Comtede Saint-Simon,1760—1825),法国伯爵,著有《论实业制度》《新基督教》等。他是一位依靠科技与工业改良现状的实力治国主义者,他主张由最优秀的专家学者与最优秀的实业家组成政府,凭借计划经济与宣传手段促进社会财富的迅速增长、提高国民的福利。同时他反对利己主义,倡导为人民服务集体主义精神。

欧文(Robert Owen,1771—1858)是一位企业家,拥有数家大型纺织工厂,他把自己管理工厂的经验推广到管理社会,著有《新社会观》《新道德世界书》等。他认为解决社会贫困问题的道路是公有制,协调资本界与工人之间的关系,为此他创建工会、开设劳工食堂、工人消费合作社,并建立公费医疗和养老金制度等。为了实践他的理想,1824年欧文曾到美国创办“新和谐公社”。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欧文十分重视人在生产过程中的重大作用,因此主张办好教育,他主张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把教育视为积累劳动之时、提升劳动技能的手段,在劳动之中为了劳动而培养起一代新人。

傅立叶(Charles Fourier,1772—1837)出生于法国一个商人家庭,中学毕业后投身商界,自学成才,著有《宇宙统一论》《新世界》等。他认定社会是一个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过程,1802年他为理想中的“和谐社会”建立实验性的社区“法郎吉”。在“法郎吉”中,没有工农差别,没有城乡差别,资本家、管理者和工人之间合理分配收入。社会各阶层都住在一个酒店式的建筑里,上层阶级住在高层,中产阶级住中层,下层阶级住在底层,人们根据自己的兴趣分配工作,大家就会和睦相处,劳动将成为一种享受。大家都不喜欢的工作,则用高额工资做补偿。傅立叶热爱艺术,希望把审美引进工作与生活环境。他尊重人的感情,婚姻只应该以情感为基础,男女关系有着更为自由广阔的天地。

在这一时期,欧洲还曾涌现三位人类乌托邦史中的“圣斗士”,他们试图凭借革命斗争推翻旧制度,把想象中的天堂搬到人间。

巴贝夫(Francois Nol Babeyf,1760—1797)是一位流浪汉,他主张绝对平均主义,取消贫富差别,消灭私有制,通过暴力夺取政权,建立人民专政、共同富裕的“共产主义公社”。事情败露后被判处死刑,为他的理想献出年轻的生命。巴贝夫被马克思称赞为“共产主义政党”的奠基人。苏联学者认为“贝夫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的先驱。”

卡贝(Etienne Cabet,1788—1856)是个箍桶匠,崇信莫尔的乌托邦精神,试图通过工会斗争以想象中的“伊加利亚共和国”取代现行资本主义制度。在这个国度里,没有贪欲和野心,人人具有平等的权利和义务,箍桶匠、补鞋匠和国务部长吃一样的饭菜、穿一样的衣服。人们彼此友爱,亲如手足,政府唯一关心的是人民的福利。卡贝主张实施严格的书报检查制度,排斥一切无益于社会福利的书刊,包括文学艺术方面的书。他深得底层民众的拥护,他领导的伊加利亚工会仅在法国就曾拥有五十多万人的会众。

魏特林(Wilhelm Christian Weitling,1808—1871)是一位自信的成衣匠,他说耶稣也不过是个木匠,成衣匠也可以做一次救世主,著有《和谐与自由的保证》《人类的现状及其未来》。他把一切社会罪恶归咎于金钱,认为私有财产是万恶之源!在他绘制的未来社会的蓝图中,没有政府,没有货币,人们为了集体利益应该牺牲个人利益。文学艺术应纳入消费领域,像糕点烟茶一样可以定做与批量生产。他坚信采取暴力革命的手段,可以从封建君主制王国直接过渡到共产主义社会。

早先那些乌托邦设计者的初心毋庸置疑,不少人为自己的理想受苦受难甚至献出生命:

圣西门为此经济破产,疾病缠身、妻离子散。魏特林多次被捕,披枷游街,客死他乡。巴贝夫在35岁时被送上断头台。莫尔被英国王室肢解后脑袋被切下来挂在伦敦桥,四肢分别钉在四座城门上,惨烈不逊于当年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

然而,他们那些“最完美设计”的乌托邦的五彩云霞,一旦飘落在地下,竟都化作一片污泥浊水!美妙无比的乌托邦变成危机四伏的社会现实,乌托邦在历史的演进中逐渐走向反面。进入20世纪以来,诞生了一个新名词:dystopia,即负面的、恶劣的、令人绝望的乌托邦,简称“反乌托邦”。对“反乌托邦”做出生动描绘的,是四位文学家的四部经典小说:

扎米亚京(1884—1937)的《我们》,奥威尔(George Orwell,1903—1950)的《一九八四》,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1894—1963)的《美妙的新世界》,莱文(Ira Levin,1929—2007)的《这完美的一天》。这些作品已经被翻译成70多种文字,发行数千万册,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巨大影响。在他们的笔下,往昔那些精心设计、幸福美满的乌托邦,一旦变为现实,则全成了邪恶、凶险、令人无法忍受的牢狱。

成书于1921年的反乌托邦小说《我们》,作者扎米亚京在书中展示:一个叫做“联众国”的国家,在一位“造福者”的神圣统治下,采用严密的数字化统一管理,每个公民都生活在透明的玻璃房里,遵循着统一的作息时间,吃饭、穿衣、婚配、娱乐都按照统一标准进行。在“幸福生活”的许诺下,人人泯灭了个性成为“圈养的猪”。任何敢于反对这种“幸福生活”的人都将被逮捕、消失,不留一点痕迹。

奥威尔的《1984》完稿于1948年,书中描绘了一个令人窒息的恐怖世界,在一个假想的未来国度中,统治者采取篡改历史、改造语言等极端手段,并用高科技的“电幕”与“思想警察”监视人们的思想与行动。人性被彻底扼杀,思想受到严酷钳制,生活陷入单调乏味的循环,人们对此却一筹莫展,只有默默承受。

在《美丽的新世界》中,英国作家赫胥黎刻画了一个600年后的未来世界,人们完全被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所控制,一个人的个性与一生的命运在出生前就被设定,物质生活极端丰富,不必担心生老病死带来的痛苦,但所有的一切都被标准化、统一化,真情实感成为罪恶,人们接受着各种安于现状的教育,每个人都成为这台超稳定机器的俘虏。莱文的《这完美的一天》出版于1970年,书中

展现的也是一幅“科技治国乌托邦”的图景:人们说同一种语言,吃一样的食物,喝一样的饮料,穿一样的衣服。每个人都成了一个代码,个体精神和自然属性荡然无存。整个世界被一台“统一电脑”控制,没有人能够逃脱。

如果从莫尔的《乌托邦》诞生算起,500年来的社会发展史说明,乌托邦并非空穴来风,乌托邦也并非痴人说梦,以上志士仁人的想象与设计,其实大多已经在现代社会落到实处。在人类居住的这个星球上,无论是资本主义社会还是社会主义社会,都可以看到当年乌托邦这棵理想之树上结下的实实在在的果实,包括政治的果实、经济的果实、社会管理的果实、伦理道德的果实以及科学技术与文化教育的果实。只是这些果实并不都是甜蜜美好的果实,甚至多半成了苦涩的果实、腐烂的果实、有毒的果实。

20世纪,应该说是上述乌托邦纷纷开花结果的世纪;不幸的是,20世纪同时也成了噩梦联翩、灾难重重的世纪。两次世界大战以及接连不断的战火彰显了人性的残酷,由经济高速发展促生生态危机不但毁坏了人们生存的环境,也腐蚀了现代人的心灵,助长了人心的贪婪。

正如俄罗斯思想家别尔嘉耶夫(,1874—1948)指出的:乌托邦要比我们过去所想象的更容易实现,事实上我们却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个更痛苦的问题:怎样避免它终于实现。一个新的世纪即将开始,那时有识之士将会梦想着以种种方式逃避乌托邦,返回一个并不那么“完美”却更符合人性的社会。人类算不得万物之灵,当人类自以为是自然界的主人时,实际上已经沦为自然界的奴隶。

一部乌托邦的历史,就是人类自我设计的历史;一部乌托邦的历史,就是人们迈向现代社会的心路历程。

“反乌托邦”的出现,说明人类自我设计在一定程度上的失败;“反乌托邦”的出现,代表了人们对现代社会的反思意识的觉醒。

反思的结果,乌托邦带来灾难性后果的“原罪”是什么?是以理性主义为指导思想,以集权为行政体制,以政治经济为核心,以增长物质财富为目的,以发展科学技术为手段,以实用主义为准则,以计划性的一元化建构为社会模式。

乌托邦的原罪,也是现代工业社会的原罪:经济的高速发展,严重破坏了地球的自然生态环境;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的泛滥导致人类精神世界的沉沦;理性主义的极端化,造成世界的同质化、个人选择的流失。看似虚无缥缈的乌托邦,其实是与轰轰烈烈的启蒙运动、工业革命一脉相通的。由此看来,乌托邦的思想发源于西方、兴盛于欧洲,尤其是英国,也就不奇怪了。

依此看来,对于乌托邦颠覆性的反思首先开启于西方,尤其是英国,也就顺理成章了。

可以断定,截至目前,人们议论的“乌托邦”,以及“反乌托邦”,包括上述诸位乌托邦大师以及反乌托邦的大师,柏拉图、莫尔、培根、欧文、圣西门、傅立叶、巴贝夫、魏特林、奥威尔、赫胥黎等等,都是西方人。有人断言:东方没有乌托邦,中国没有乌托邦,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康有为的“大同世界”,都还是仿照西方乌托邦做文章。

东方拥有自己的乌托邦吗?

梁启超在1933年出版的《陶渊明》一书中曾指出:陶渊明有他理想的社会组织,即桃花源,他说:“我就想起他一个名叫做东方的Utopia(乌托邦)。”稍后,朱光潜也作出过类似的判断:“渊明身当乱世,眼见所谓典章制度徒足以扰民,而农业国家的命脉还是系于耕作,人生真正的乐趣也在桑麻闲话,樽酒消愁,所以寄怀于‘桃花源’那样一个纯朴的乌托邦。”梁、朱二位前辈分别在“桃花源”这个Utopia(乌托邦)之上冠以“东方的”“淳朴的”定语,以区别于西方的乌托邦。

作为乌托邦,从空间上说,“桃花源”隐藏于人世之外,一朝敞神界,旋复还幽蔽;从时间上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全都虚无缥缈。桃花源里是怎样的社会结构、怎样的生活情境?陶渊明在诗中写道:

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

这里描绘的并非期待中的、几百年后可以建造起来的社会模式,而是想象中的、以往恍惚存在过的历史画面,一幅原始农业社会的日常情景,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星转斗移,春华秋实,顺从自然,不劳智慧,不设官府,不交赋税,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生活简朴,邻里和谐,男女老少怡然自乐,过着平静、愉悦的生活。

中华民族历史上是否真的存在过这样一段时期,是在“无忧氏”时代,还是在“葛天氏”时代,恐怕也如这桃花源一样难以确认。但你不能排除它从来就真实地存在于历代思想家、诗人的心中,一个想象中的理想的社会。这显然也是老子、庄子们的理想。

这些东方哲人的“理想国”显然与西方哲人柏拉图的“理想国”截然不同。中国陶渊明的桃花源与英国莫尔、培根们的乌托邦也截然不同。

西方乌托邦是物质的、务实的、理性的、工业型的、豪华版的;东方乌托邦是精神的、虚幻的、诗性的、农业型的、节俭版的。西方型的乌托邦是向前看的,进取的,指引人们走向未来的;东方型的乌托邦是向后看的,退隐的,诱导人们回归过往的。

柏拉图、莫尔、培根、魏特林们的乌托邦不断“进步”的结果,终于在人间落到实处。然而,美梦却变成噩梦。

陶渊明的乌托邦,一再呼喊“归去来兮!”呼喊了一千多年,仍然不能落实,仍然虚悬在诗歌中、梦境中、想象中。不过,美梦依然还是美梦!也许有人提问:不对啊,当前中国国土上已经开发建成了二十多个“桃花源”。我说,那并非陶渊明的桃花源,而是政府与企业家联手开发的旅游景点或房地产楼盘,是用作经济开发的。

究其乌托邦的本义,是不能实现的理想,如同天际的那道“地平线”,看得到,却永远虚悬在你的视野里。“桃花源”就是永远不能实现的乌托邦,从乌托邦的本义看,这个东方的乌托邦或许比西方乌托邦更乌托邦!看来,东方、中国不是没有自己的乌托邦,只不过东方的乌托邦不同于西方的乌托邦,东方乌托邦不被西方认可。

像陶渊明的桃花源这种既不能在人间实现,又显得消极散淡、同时还总是呼唤倒退回归的乌托邦有什么意义呢?我认为:对于当下我们身处的这个始终高速发展、激烈竞争、日益奢华、一往无前的社会,多一些回顾、多一些反省,多一些冷静、多一些节俭、多一些调适是完全必要的。桃花源型的乌托邦,正可以作为反思现代社会、构建后现代社会的一个参照系。尤其是当人们将后现代定为“生态时代”时,这一参照系的意义就更为显著,就更不能缺席。

当下的事实证明,世界、时代、国家、个人都还是需要这样的乌托邦。

日前,在中国横空出世了一位“当代女性陶渊明”,她制作的视频凭借“田园风光”与“乡土风味”爆红网络,赢得千千万万民众的心,被誉为“直播时代的田园诗”。报载,2021年年初她在“油管”(youtube)的粉丝已经超过1400万,微博话题阅读量高达数亿,刷新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在国际社会也产生不小的影响。

她就是四川女孩李子柒(李佳佳)。李子柒以气质清雅、着装飘逸的形象在网上种庄稼,挖莲藕,磨豆腐,酿米酒,搭灶台,弹棉花,扎篱笆,采野花,她返璞归真,身居原野,白衣素手,克勤克俭,与大自然和谐相处,一动一静都是一幅绝美的田园风景图。有人发表文章称:陶渊明与李子柒,是中国最令人羡慕的农夫和农妇。

未过多时,网上便披露,李子柒并不是一位普通的农妇,而是杭州微念科技有限公司的股东,身后有一个强大的制作团队,清纯质朴的田园牧歌背后是丰厚的巨额利润,成名后的李子柒只能说是一位当红的博主、成功的电商。“陶渊明”“桃花源”只不过是货品上的一层包装。现实的中国如果真有一位陶渊明,恐怕也只能默默无闻地待在庄稼地里,守护着寂寞与清贫。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慨叹:“一天能卖三个假,三天卖不了一个真!”在网络时代,这句话里的数字要翻几番了:一天能卖三千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

真正可以称得上东方乌托邦的,我认为还是日本著名导演黑泽明黑泽明(1910—1998)创作的“水车村”,这是他在生命后期创作的电影《八个梦》中最后一个梦。

水车村没有任何工业化、现代化的东西,照明靠蜡烛、亚麻子,取火靠树枝、牛粪,耕田靠牛马,因此村子里的天是蓝的、水是清的,白天有舒展的云彩,夜间有闪亮的繁星。村子里的人是淳朴的,衣着古朴,或穿草鞋,或打赤脚。村子里的人是善良的、充满爱心的,“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对一位死后埋在村头的外来流浪汉,也不忘世代奉献鲜花。村子里的人又是安详、愉快的,从那位老祖母葬礼上传来的阵阵鼓乐,可以听到村民们真实的心声。影片中那位老爷爷对偶尔闯入的来访者说:自然最伟大,人也不过是大自然的一部分,那些学者们自认为拥有知识可以改造世界,结果发明了许多到头来使人不快乐的东西,却把自然送上了死亡的边缘;那位老爷爷还谈了什么是最好的东西,最好的东西是清爽的天空、清洁的水源,是树木,是植物。老爷爷还谈到生与死:有生就有死,年纪大了,自然会死,在世活着时愉快地劳作,死亡降临就坦然地接受,顺着自然生死,没有什么痛苦。

水车村里的人生,是自然的人生。这位日本乡村老爷爷的谈论,恍若出自陶渊明的诗文;或者说,“水车村”俨然又是一个“桃花源”,一位当代日本艺术家心目中的“桃花源”,这也是艺术家的一个梦境,一个在现实社会中不能实现的梦境。一生轰轰烈烈的黑泽明最终还是将自己的理想社会、幸福人生安顿在东方古老的乌托邦:桃花源中。

或者说,黑泽明在《梦》中宣示的,就是一种“后现代”的浪漫!

“后现代浪漫”,是旅美学者王治河、樊美筠夫妇在他们的《第二次启蒙》一书中阐发的一个概念:后现代浪漫主义者寻求的是一种“诗意的存在”,他们推重精神生活;敬畏自然,热爱自然,崇尚自然的简朴生活,能够细细品味自然。他们又是一些人性丰赡、呵护精神尊严的人,理性但不机械,诗意但不矫情。他们一方面与他人、社群、自然保持着水乳交融的关系,同时又能够活出生命,活出风格,活出优雅;活出自由,活出美。总之,这是一群活得“自然”而又“自由”的人,一群“天然的生态主义者”,一群重情感与想象、轻视理性与分析、不合时宜的“空想者”。作为“不合时宜的空想者”、后现代浪漫主义者,也是沉浸在东方型的乌托邦中的人。书中还推出一位“后现代浪漫主义者”的楷模——诗人、散文家、世界著名有机农耕的先驱与精神领袖温德尔·贝瑞(Wendell Berry,1934—):“温德尔·贝瑞就是这样一个活出自己生命的人。早在20世纪70年代初,当许多人不由自主地被现代化的大潮挟裹时,温德尔为拒绝现代化的绑架,毅然辞别令人钦羡的舒服的大学教职和城市生活,在一个小小的乡下落地生根,当上了农民,开始其有机耕种的乡村生活。返乡后,他再未离开,并写下了40余本诗集、小说以及散文集。”

他曾经写道:我们来自大地,最终也将回归大地,因此,我们的存在基于农业之中,无异于我们存在于自己的血肉之中。一切回归泥土,我不追求过度的傲慢和权力,只要求知足常乐:渔夫的沉默得到了河流的幽雅,园丁在一排排的树木中聆听音乐渴望那朴素的宁静。

从这位后现代浪漫主义诗人身上,任何一位中国读者都会自然地想起古代东方诗人陶渊明模样,也会看到黑泽明影片中那位水车村老渔夫的身姿。从桃花源、水车村、前现代的陶渊明以及后现代的温德尔·贝瑞,从东方乌托邦到后现代浪漫,这些话题全都与乡土、农耕、农民相关。

美国生态批评家卡洛琳·麦茜特(C.Merchant,1936—),在其《自然之死》一书曾揭示另一种乌托邦:“生态乌托邦”,一种与工业社会相对的“有机社会的乌托邦”。她强调,“生态乌托邦的社会结构是其整体主义自然哲学的现实表达,反映了对社会变迁的要求,以及对当代社会的一种极端理想主义的愿望”。这种乌托邦“秉承自然与社会之连结的古代传统”,是一个以自然生态哲学为基础、自给自足、周而复始的生态社会。她所说的“生态乌托邦”“有机社会乌托邦”,无疑也与乡土、农耕、农民密切相关。

以工业取代农业,以城市取代农村,以农工取代农民,以人造环境取代自然环境,以科技产品取代人的自然天性,这也是以往西方乌托邦的核心理念,以往人们总把这些视为社会的发展进步,如今已经被证实乃人类的狂妄与愚蠢。由于这种狂妄与愚蠢,地球上的农业文明在大部分地区已经日益衰微败落,这也是地球生态渐进恶化的原因之一。

复兴农业文明便成为拯救地球生态危机的重要环节。

世界生态运动的先驱小约翰·柯布(JohnB.Cobb,Jr,1925—)曾经指出:乡村,是大自然的留守地,其中蕴藏着质朴的人性与蓬勃的生机。良好的乡村生态维系着人类与自然之间微妙的平衡,维系着人类理智与情感、认知与信仰之间微妙的协调。乡村文明的复兴已经成为全球性的运动、世界性潮流。建设性的后现代应该继承前现代的优良传统,新农村建设可以从传统文化中的乡土意识、乡土精神汲取精神营养,中国的传统文化精神显得尤其重要。

中国当代生态美学家曾繁仁教授将回归乡土视为“家园意识”的萌发,视为生态美学的重要内涵,他说:

“家园意识”不仅包含着人与自然生态的关系,而且含蕴着更为深刻的、本真的人之诗意地栖居的存在真意。

从深层次上看,“家园意识”更加意味着人的本真存在的回归与解放,即人要通过悬隔与超越之路,使心灵与精神回归到本真的存在与澄明之中。

桃花源、水车村、东方乌托邦、农业型乌托邦生态乌托邦,前现代浪漫与后现代浪漫,这里没有斗狠斗勇的恶性竞争,没有无妄损耗的生命内卷,没有自暴自弃的躺平,没有无可奈何的佛系,有的只是低物质损耗的高品位生活:健康的生态、清洁的精神、岁月的静好、诗意的人生。

这样的社会,这样的人生,仍然只不过是漂浮在地平线上的一抹彩虹,并非现实的存在,也许永远难以成为完美的现实。但作为心头的念想,我们还会朝着它不懈地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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